波尔布特:并不遥远的教训

王晓林


红色高棉领导人进入金边(左一为波氏)

  每年的1月7日,是柬埔寨的公众假期。这个全体国民放假一天的正式国家节日,却有着一个骇人的名字:Victory Over the Genocide Day(大屠杀逾越日)。实际上,这一天是1979年越南军队攻陷柬埔寨首都金边的日子。尽管历史学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历史观来定义它——从“解放日”到“沦陷日”,但柬埔寨人固执地将其定义为“终结大屠杀”的日子。无论你把越南人称作解放者也好,入侵者也好,都是他们(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将一场高棉历史上,也是世界历史上最无明和最血腥的大屠杀戛然终止。幸存的人民心存感激地设立了这样一个节日,用以纪念他们的功德,哀悼数以百万计的被屠杀者以及展示这空前无理性的罪愆以警示后人。
  
第一次大屠杀

  1970年3月18日,柬埔寨国王诺罗敦·西哈努克结束在苏联的访问即将前往北京。就在赴机场的途中被送行的苏联总理柯西金告知:“你们的国民议会刚刚举行了一次剥夺您的权力的表决。”这位长期沉溺于电影而疏于国事的国王被美国人暗中操控的朗诺——施里玛达政治集团废黜了。旋即他流亡北京,得到中国政府最坚定的支持。如今45岁以上的人大概都还记得,当年正在“文革”的中国一片肃杀的荧屏和银幕上,从此无时无刻不是这位优雅的亲王和他美丽夫人的倩影。但是有几个人知道,这时还有一位柬埔寨人也在北京,这个在后来的很多年都被我们一些人亲切地称作“波尔布特同志”的人,尚隐在流亡国王的阴影下,沉默而低调。他就是柬共总书记、“红色高棉”领导人,当时还叫“沙罗绍特”。这是他第N次来北京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这个身材高大,面目和善,中文流利,即使走在北京的胡同里也决不会引人注目的“同志”,他将要带给他的国家和人民的是什么,无论是他的国王还是他的中国老师都未能预料到。
  1970年4月30日,美国和南越军队大举入侵柬埔寨,意在彻底消灭退入柬埔寨腹地柬共占领区与政府军对抗的北越军队。其实美国人从1969年起就秘密实施了对这些地区的轰炸,一直持续到1973年才被自己的国会制止。其间数以万计的柬埔寨平民丧生在B52魔影似的机翼下,还有更多的人民流离失所。3月的政变和4月的入侵激起了更加强烈的仇恨,悲愤的人民迅速投向反美的柬共一方并将他们称作红色高棉。其实绝大部分人民对于共产党,对于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一无所知,他们加入红色高棉完全是为他们的国王而战。急剧扩大的红色高棉和北越结成军事联盟,迅速控制了大半个柬埔寨。美国人在战略和战术上都犯下了无法逆转的巨大错误,应了毛泽东那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名言。1975年3月29日美国从越南撤退,同年4月朗诺逃往国外,17日红色高棉攻陷金边。
  从1970年3月到1975年4月,经历了5年残酷战争的南亚小国柬埔寨已经是满目疮痍,气息奄奄,谁料到这却是她更加深重苦难的开始。
  1975年4月17日,身着黑衣的红色高棉部队(俗称乌衫兵)进入金边。仅仅两天之后金边全城听到了一个令人战栗的声音——“父亲和母亲们,我们不得不离开城市!美国人就在10公里以外,他们马上就要开始轰炸!”年轻凶悍的红色高棉战士手握来复枪,食指就扣在扳机上,绕着手无寸铁的市民一遍遍狂呼。他们连一点收拾行装的时间都不给,喊声未落就开始遍地搜寻不肯离去的人,稍有迟疑立即被当街处决,枪声在每条街巷响起。数以百万计的男女老幼慌不择路地蜂拥而出,却并不知道要去哪里。有的家庭因等外出未归的亲人便遭集体杀害。有的合家不愿离城而躲在房内竟遭炮击。正在抢救病人的医生、护士只因延误了撤离时间,也死于枪口之下。成千上万的民居门窗大开,阳台上还飘扬着刚刚晾晒的衣服。赤日炎炎,没有食品和水,婴儿被丢弃在道旁和稻田里,许多人倒毙途中。一旦倒下,卡车就直接从他们身体上压过去。尸体铺满了道路。数不清的骨头、肉体、头发、下巴、耳朵被载重的卡车迅速压平以清理道路。人们纷纷把自己的照片、工作证甚至手表丢进水塘,因为这些东西随时都能招来杀身之祸。拥有200万人口的金边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空城(摘自MR.  CHUM MEI口述,见影片《Behind the Wall of S21》,他是大疏散亲历者和图士楞监狱7位幸存者之一,因可为监狱当局修理汽车引擎而免于一死)。同样的场景也在马德望、磅湛、贡布、柴桢、实居、菩萨、磅清扬、茶胶、磅同、磅逊等其它大、中、小城市上演。活下来的人们长途跋涉,投奔乡下亲友或者被指定在荒芜人烟的深山密林里安家落户。由于缺乏起码的工具,许多家庭不得不以刀耕火种的方式生存。口粮严重不足,医药奇缺,又有大批人死于霍乱、疟疾和水土不服。
  令许多活下来的人至今都不敢轻易回忆起的这次大迁徙以其毫无理性、野蛮和血腥闻名于世,他的导演者就是我们“亲爱的波尔布特同志”。

Brother Number One:“一号大哥”

  这个本名沙罗绍特、1975年4月红色高棉执政后才更名为波尔布特的人,1925年3月出生于磅同省磅斯外县波列斯布村一个拥有20公顷土地的富裕农民家庭,6岁起到金边莲花寺里学习柬文,9岁出家当和尚,12岁还俗,直到15岁才进学校,先后就读于磅湛和金边的中学,1949年毕业于柬埔寨当时唯一的技术专科学校——金边技术学校并以良好的成绩获得到法国留学的奖学金。在巴黎他就读于沃日拉尔无线电学校并很快接触到马克思列宁主义。他与十几位留法柬埔寨学生在1950年暑假组织了海外第一个“柬埔寨马克思主义小组”,其中一些成为后来柬埔寨共产党的骨干。1950年8月他到南斯拉夫暑假劳动,参加修建萨格勒布市的一条公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社会主义国家。1952年7月他回到祖国立即加入了丛林抗法武装斗争,是留学生回国参加实际斗争最早的一个。当年他第一次秘密潜入中国,在南方某地参加了军政训练速成班。
  50年代初,柬埔寨革命力量并没有自己的组织而是依附于胡志明领导的越南独立同盟会控制的“高棉解放运动”,他在1953年1月加入该组织。这是一个由越南人控制的组织,从政治、理论、战略到物资、经费甚至伙食,一切都操纵在越南人手中。1954年根据日内瓦和平协议,越南全部撤出柬埔寨,导致“高棉解放运动”因失去领导人而几乎解体,却给柬埔寨人提供了“柬埔寨革命运动独立成长发展起来的一个历史性的机会”(波尔布特语)。1955年起柬埔寨人开始筹备成立自己的政党。在此期间波尔布特又一次进入中国南部的游击战训练营地深造。1957年党的章程和路线起草就绪,经过两年时间的全党讨论和修改,1960年9月30日在金边火车站附近正式举行了第一次代表大会,成立“高棉劳动者党”。当时参加会议的有11个人,其中9人是正式代表,代表当时全国约1000名正式党员。第一届中央委员会由三人组成,总书记杜萨木,农谢副书记,波尔布特是常委。1962年总书记杜萨木被政府军杀害,波尔布特当选为总书记。1966年“高棉劳动者党”正式改名为“柬埔寨共产党”,人民称之为“赤柬”即红色高棉。1963年波尔布特的名字出现在西哈努克政府的通缉名单上。1965年他从柬埔寨,穿过寮国(老挝)步行到达河内,以柬埔寨共产党总书记身份受到隆重接待。他在越南用三个月的时间学习了有关党与国家建设的理论。胡志明三次会见他。但他和越南劳动党总书记黎笋的会谈很不顺利,就是在那时他才强烈感到越南不允许柬埔寨和寮国有独立的主权地位。越南共产党一直把越寮柬看作是“一个国家”、“一个政党”,就是所谓的“印支联邦”。1965年波尔布特置北越的阻拦而不顾再次到中国访问并逗留到次年2月。这期间他会见了中共高层几位人物但没有见到毛泽东主席。中国当时的理论权威陈伯达等人给他讲述了“中国革命理论与实践”,“枪杆子里出政权”、“坚持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共产国际”等理论。后来波尔布特又多次到中国与越南取回“革命真经”。尤其是1965年与康生的会见,对他产生了可怕的影响,那一套铲除内奸的“理论”令他极为欣赏。在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时刻,他又来到中国,这一次毛泽东接见了他,亲授“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并向他推荐姚文元写于1974年的两篇受他激赏的文章—— 《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和《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在中国,他见识了“大跃进”, “上山下乡”,在朝鲜他见识了“千里马运动”,深感茅塞顿开。1970年3月政变后西哈努克流亡中国,这位沙罗绍特同志就对中国总理周恩来说,“西哈努克已经被推翻了,我们现在宣布接受他参加民族团结阵线”。这个据说小时候连杀鸡都不忍看的佛国小僧侣就要走进历史舞台的聚光灯,变成“革命伟人”了。
  不幸的是这个柬埔寨人并不满足于做一位普通的“革命伟人”,他认为共产主义无论是在苏联还是在中国都实行得不彻底,他要开创历史的新纪录,他要用自己的国家来做“彻底的共产主义”的试验田。1975年的4月,这个疯狂的政治动物正式登上历史舞台成为柬埔寨的“一号大哥”(《Brother Number One》 David P Chandler)。几百万城市人口盲目的、毫无准备的大迁徙就是他的第一个举动,他迫不及待地要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哪怕是用同胞的血与白骨给他的“试验田”上底肥也在所不惜。请听他当政时的新政权的国歌:
  红色,红色的血
  洒遍了柬埔寨祖国的城市与平原
  这是工人和农民的血
  这是革命的男女战斗员的血
  这血以巨大的愤怒和坚决的战斗要求而喷出
  四月十七日,在革命的旗帜下
  血,决定了把我们从奴隶制下解放出来。
  这样的字字滴血,句句见红,与其叫做“歌”还不如叫做嗜血魔的咆哮!
  其实波尔布特疯狂的实践并没有相应的理论基础,纯粹的农民乌托邦意识加上从苏、中、越、朝学来的各种大杂烩被他一股脑用在了这片可怜的“试验田”上。他要在经济基础和文明基础都相当落后的柬埔寨实行无阶级差别、无城乡差别、无货币、无商品交易的“超级社会主义”。几乎在一夜之间,这个“超级社会主义”就实现了:富人被消灭了,统统都是穷人;城市消灭了,人人都成了农民;曾经的“东方巴黎” ——金边,成了无人的“鬼城”;私人财产被付之一炬却没有什么公有财产;货币被废除了却不建立供给制;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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